1991年,我没考上大学。我并不沮丧,因为班级同学没几个考上的。在那个时代提高考,人们总是漫不经心,获得高中文凭,就足以在社会立稳脚跟。
我从小过着优渥稳定的生活,父亲是省委机关干部,母亲是师范大学职工。四个兄弟姐妹中,我与父亲关系最紧张,却依然凭借父亲的关系进了工厂。在全省最大的国营印刷厂印刷技术研究所的排版车间,我成了一名学徒工。在电脑刚刚普及的年代,每天坐在厚脑瓜显示屏前敲打键盘,可谓是一种奢侈。
酒足饭饱之余,我常常怀想在国营工厂上班的岁月。我总是一手握着酒杯,另一只手的食指随着音调起伏,在桌沿上有规律地敲击,模仿着宋丹丹演出小品时的口吻,骄傲极了。30多台大电脑,一个车间,从领导到学徒工就好几十人!”
每周五晚,所长会在不到100平的舞厅举办员工舞会。每逢中午轮换岗位,我和四五个同事还会溜进隔壁啤酒屋,喝得红光满面。两毛五一瓶的沈阳黄牌,一个人就能造六七瓶,点上一盘花生米,一盘拌干豆腐,炒个溜肝尖。年轻职工没有鸡毛蒜皮的烦恼,日子更是逍遥。
但好景不长,安稳岁月很快被打破。很快就迎来了下岗潮。国营企业连连亏损,不堪重负的国家决心改革,号召企业破产重组,工人下岗再就业。沈阳的大街小巷,响彻着 “从头再来”的歌声。
刚20岁出头的我清醒地看见,私人印刷厂如“雨后春笋”一样出现,国营厂子是怎么都竞争不过私人印刷厂。全成、美程、北陵、新干线……数不清的私营印刷厂一夜之间拔地而起,刷新了这座城市的产业图景。
我所在的排版部门,被研究所连机器带人一起转卖给了辽宁彩色图文印刷公司。这是一家私人工厂,每个人都有两个选择,要么留在岌岌可危的研究所任由单位分配岗位,要么放弃国企工人身份,在私企打工。
1996-1997年间,由于国有企业大面积亏损,以及随之而来产权改造运动,下岗工人总量达到1500万人。所里的印刷机器老化,管理愈加消极,零件坏了,报修设备科,我们会一直拖到交稿前一天,领导们却不觉得这样的工作氛围有什么问题。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,越能感受到所长只会打空话,厂子前途堪忧。
最终,我选择从国企下岗,跟随部门转到新私营单位。我很庆幸,进入私营工厂后,我由排版部门换到业务部门,凭借出色的洽谈能力,在短短5年内升任了业务经理。我主要负责对接出版社,拉印刷业务,监督工时,并交付成品,完成一定基数还能获得提成。
再就业后,我听说一个同行老业务员65岁还在干。我觉得,自己也能干到那个年纪。在印刷行业浸润了30多年,我对这个行业明里暗里的规则轻车熟路,我不曾料想的是,变化远没有结束。
2015年,一纸红头文件改变了行业状况出台《印刷业务集约管理经营管理办法》。媒体解释说,这是“打出深化改革组合拳,挖潜内在活力”。对私营印刷厂来说,这意味着失去出版社的印刷订单。全省最大的生意来源,随着这份文件消失了。
看到文件标题的刹那,我明白,又要重新洗牌了。我记得很清楚,“也就是那几年,要开始振兴东北国营经济,私人经济又不行了。”
两大国营工厂突然合并,成为集团直属印刷大厂。集团投入巨资,重新装修出版大楼,用原地皮变卖的资金,购买进口设备。同时,各大出版社被要求对外下调印刷价格。
我所在公司的设备只适合印刷教材书刊,根本接不来广告和宣传单的活。过了春节,老板干脆直接转卖了机器。开了21年的厂子,没了。经历过下岗的我意识到,要找新工作了。
30年的从业经验,是我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赖以生存的最大本钱。我和妻子不同,妻子曾在初中毕业后考取会计证,念过两年大专。对于50岁的中年人,知识和体力都不再是竞争的资本,只有真正掌握一门实用的技能,才能在飘摇的社会里站稳。
依靠30年的行业人脉,我在一年内辗转了几家印刷厂,换了好几个新老板,总归在一家厂子固定下来了。目前印刷厂和出版社之间,几乎断了合作,我只能联系社会上的私人图书发行商,接一些排版订单。有时还能接到企业文件、手册之类的印刷订单,这才没让印刷机器彻底荒废。
到了月底,我甚至不太好意思拿工资。现在,我拼尽浑身解数为公司揽的业务,也抵不上过去业绩的一半。每个夜晚对我都是煎熬,我害怕第二天太阳升起时,曾经任职的印刷厂倒闭场景会重新上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