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去年冬天,受疫情影响,还在读大三的董斌重归故乡山东青州,沿着弥河一路拍摄,记录下村庄的人和景,近期他其中一组作品被美国国家地理官微转发,受到关注。他出生在弥河上游边,紧邻寿光市,是山东省的暴雨中心,一遇夏秋之际常连日阴雨,河水泛滥成灾。2018年8月,受台风“温比亚”影响,寿光爆发大洪灾,弥河沿岸许多村庄农田被淹没冲毁。之后,人们重建桥梁和堤坝,治理沙坑,一再拓宽河道,村子发生巨大变化。
在记录中,董斌用旁观的视角重新认识这个出生地,发现记忆中的家乡早已不在,除了被洪水摧毁的部分,还有现代化的冲击。有些村民们把土地盘出去,变成经济林,有些去外地指导种大棚的技术,他们都用挣来的钱给子女在城里买了房。董斌的同学们没有一个回到村子,但也没有几个走出山东。
以下内容根据他的讲述整理。
村口新建不到一年的桥又被冲毁。讲述者供图
我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是去年3月份,距离寿光洪灾已经过去一年半。没了护栏的地方被稀疏的铁丝网暂时填补。
这座桥就在我们董家庄村边上,是与附近几个村子来往的必经之路,从我家走路五分钟就到了。在我印象里它没有名字,外村的人叫它“董家的那个桥”。
去年疫情期间,我在家拿着新买的相机跑到河边练手,发现不光是这座桥,一切我以为熟悉的东西都变了模样——接连经历了2018年和2019年两次洪灾,现在随处可见参与重建的工程车和临时帐篷,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土腥气。
被洪水摧毁的水坝在重建。讲述者供图
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水坝也被洪水摧毁。水泥坝体碎成小块,露出里面的钢筋条,被冲在岸边堆垒起来,大一点的坝体像残破的门板支在水中间。
绿色卡车运来碎石块,由工人们平铺到破损的水坝壁上,之后浇灌泥沙和混凝土。不远处,是工人们居住的临时帐篷。不久之后,他们将把帐篷拔起,驻扎到下一处作业工地。
一些没来得及修复的道路已经被车轱辘和脚印压出一条新道。
车轱辘和脚压出的新道。讲述者供图
2018年8月,受台风“温比亚”影响,山东省连降暴雨,河流域沿上游几个水库超负荷,河水倒灌到沿岸寿光市、青州市的村庄。(注:据媒体报道,当时房屋倒塌近万间,20多万蔬菜大棚被冲毁。)我们村属于青州市谭坊镇,受灾不算严重,但也一片狼藉。
那会儿我放暑假在家,一早就被吵吵嚷嚷的声音吵醒了,听见爸妈说,昨晚水库撑不住,周围几个村子全被淹了。我起身往河边跑,从坡上往下走的时候,远远看见离河边最近的养殖场塌了,周围散落着死掉的鸡和猪,都泡在水潭里。
我穿过那片经济林往河边走。这片林子早前是苹果园,后来承包给商人挖沙用,这两年刚转成种植经济苗木。当时是盛夏,长了三年的树苗挂满绿叶,刚到了可以移栽换钱的时候。
河岸边几棵垂柳已经歪倒,常年在地底下不见天日的根须此刻暴露在日光下。河岸像没了牙的口腔,一眼望过去就瞧见河面。河里挤着很多赤脚村民,正在打捞还没有死透的猪。
河床比平时宽了20米,东西两条支流完全汇合,吞没了中间的沙洲。河面上飘着炊具、瓦片和已经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家用品。“董家的桥”完全看不见了。直到十天后洪水退去,才露出坍塌的桥面。陪伴了我十几年的石拱桥,就这么没了。
施工用的水泥管道堆放在土坡上。讲述者供图
据说,那年受灾的最主要原因是人们把麦秸堆放到河道上,堵塞了流通。后来的几个月,村子里来了很多工具车和工人,他们修复大坝和道路、清理淤泥、拓宽河道。
石头桥旁边新建起一座“董家的桥”。不过,新桥刚建成的时候,质量检查不过关,又重修了一次。桥面抬高了半米,也宽了一倍,两辆三轮车交错能通过。
养殖场被冲毁后就倒闭了,听说他们到了别处做生意。村里人后来说起,那天夜里有几个工人在厂里值守,其中一个出去上厕所发现漫过来的洪水,让他们及时撤离了。
可第二年,也就是2019年,桥修好没几个月,弥河再次遭遇大洪水。
这次受灾的主要是弥河支流康浪河沿岸的村子,就在我们隔壁。我大姨家住在那里,当时他们家的大棚被冲毁,洪水把地里的玉米都泡得霉烂,至少两季没办法再耕种。大姨和大姨夫到了昌乐市亲戚开的包装加工厂打了一年工。他们村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因此不得不外出打工,等待土壤修复后再回来。
新“董家的桥”又在洪水中被冲坏,那片经济林也成了空地,废弃至今。
琥珀色的河水
在寿光洪灾之前,洪水对弥河沿岸的村民来说很平常,只不过是石头桥被淹没,一个星期吃不上对面村子的嫩豆腐。对爱吃鱼的人来说,泄洪甚至是件高兴事,上游水库漂下来的草鱼个儿大,够全家人一顿晚餐。河岸边的芦苇。讲述者供图
其实洪水对村子来说并不陌生。从我记事起,每年夏天上游水库总要泄洪一两回。
南边有两条支流,一条河道弯弯曲曲,长满芦苇,水流慢得似乎感觉不到,另一边的河道直一些,水流急。它们最终通过“董家的桥”两个拱洞,汇集成一条6米宽的河继续向北流淌。
河水深的地方能没过大人的胸部,浅的地方只到小腿肚。即使如此,大人还是不放心小时候的我们到河里玩。有一年,村里有个叔叔就站在浅水区被暗流卷倒,拖了几米,到了桥另一头才站住。
每次泄洪,河水会涨高几公分,淹没“董家的桥”。最难受的可能是对面村子卖豆腐的小贩,我们村是他的主要客源。但每到那个时候,每家每户都挤在河边拿着一个简易网兜捞鱼,运气好能遇到3斤以上的草鱼。
泄洪一周后,“董家的桥”露出来,老主顾们又能吃上豆腐了。卖豆腐的男人是个中年单身汉,嗓门亮又沙哑,叫卖简单实际:“豆腐,豆腐!”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是一个木头条围成的方框,里面放着当天做好的豆腐,上面盖着一层纱布。他是我们那儿的名人,虽然听说他做豆腐的过程挺不讲究的,但做出来的豆腐嫩,人们还是爱买。
羊群在河岸上的绿地觅食。讲述者供图
那些年,洪水带来的紧张只有一次。我刚上初一,村子突然通知要大家搬离,说泄洪可能会淹没村子。姑姑、叔叔还有爷爷的两个弟弟都来了,爸爸一直不停接打电话。
从大人的聊天中,我隐约知道洪水一来我们村子就要没了。直到晚上临睡前,我们才决定到寿光市姑父家住一晚。妈妈拿了家里的现金和几件换洗衣服,塞到一个小黑包里就出发了。
第二天一早,传来水库没有泄洪的消息,我们又回程了。七个大人和我一个孩子挤在一辆面包车里,正好超载一个人,在路上被寿光市的交警拦了下来。
那天的早自习我迟到十来分钟。课间我问了下同学,发现大家都没撤离。和爷爷奶奶一样,他们都认为这是“大惊小怪”。
枯水期电线杆底座露了出来。讲述者供图
比起洪灾时的黄浊,那时候的弥河水还是浅浅的琥珀色,看得见河底的岩沙和游过的蝌蚪。上高中前,每天晚上做完作业,我就和小伙伴们到河边玩上一阵子。两条支流之间的三角洲是我们称之为“小岛”,上面的植物长得格外茂盛,让人以为到了南方。
弥河水。讲述者供图
跳水是参与人数最多的比赛项目,有时候能聚集十来个,还有比我们高两个年级的。跟奥运比赛相反,我们比的是谁溅起的水花大。大家变换各种姿势,脸朝下、躺着,还有的助跑十几米,两腿盘坐,胳膊比划出奥特曼的手势跳下去。
孩子们在陆地上疯跑,在河里嬉水,大人们白天忙着精心照料大棚里的黄瓜、辣椒,琢磨哪种方式更高产。傍晚饭后,干了一天活的青壮年坐在垂柳岸堤边话家常,老人们也从屋里走出来乘凉,一个大家族似乎都能在岸边聚齐了。
失焦的故乡
前几年建的湿地公园在洪水中成了荒原,一人高的芦苇荡成了姑娘们拍照的取景地。镶着铝合金窗框的龙舟泊在两棵杨树下,描着金龙的红栏杆斑驳不堪,露出龟裂的木桩。一块残存的壁画可以佐证,这里曾被称作“弥水河畔桃花源”。在芦苇荡里拍照的女孩们。讲述者供图
那个水潭和小岛在后来河道清理的时候消失了,连同我记忆中的琥珀色。事实上,循着记忆的锚点一一找过去,很多地方已经物是人非。
隔壁镇的寿光弥河大桥下,用废弃公交车改建的渔具店空了,那对和善的夫妻和他们的孩子不知去向。这辆公交车被再次废弃,独自立在空地上。那座一半在岸边一半在水上的水文观测站也废弃了,成为顽童们的新乐园。新的观测台贴着米黄色砖墙,屋顶刷着淡淡三文鱼粉色。
龙王庙也没了,只剩下两个五角亭,没了院墙遮挡显得单薄无序。小时候,这里每年能引来成千村民,唱戏的、变戏法的、套圈的、卖小东西的,从村头到村尾排好几百米。拜龙王,办庙会,是我们这一直以来的传统。近几年,人们渐渐不讲究那些了,龙王庙也人气淡了,我上一次去还是七八年前,之后再没见过那么热闹的庙会。
龙王庙没了,只剩两个亭子。讲述者供图
在取景框里,我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看过故乡,特别想把记忆里的那个地方拽回来。
村子里的人们似乎比我乐观。在一处土梁下,卸货回来的老伙计停下三轮车和电动摩托,用几块砖支起棋盘,比划起来。这两年,村子里的妇女兴起跳广场舞,跟着喇叭里的音乐唱跳,鼓点强烈。人们在大桥下的河堤找到了新聚点,庙会上的小商贩们随之迁移过来。
不过,岸边都拉起了围挡,夏天还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看守,不让到河里游泳。
住在岸边的村民还保持着传统农耕生活。讲述者供图
村里的超市开始尝试时兴的网购,把大伙儿拉进一个微信群,每天推荐一些商品,或者通知新货上架。村里有智能手机的老人小孩基本都在群里,看到自己喜欢的,可以直接转账下单。我妈妈的手机里现在有好多个群——买水果、零食、日用品等等的,数不过来。
后来,有些人也做起了代购,或者开网店,把自家农产品放上去。我有个同学就是这样,他们家本来是卖化肥的,前两年渐渐卖起了小南瓜。他经常在微信里发销售信息,还在朋友圈招募微商加入。去年开始,他还在抖音上开了直播。如今他自己买了车,搬到了城里住,基本不回村子。
在我高中和大学离家的这几年,家乡一直在静默地变化着。河堤上的路灯换成了靠太阳能发电的,顶端一块太阳能板,细长的栏杆蓝白相间。玩跳水时看着在建的铁轨修好了,细长一条架在河道上方,时不时传来火车的轰隆声,载着从济南到青岛的旅客经过。
经过村子的火车。讲述者供图
隔壁几个村子都重建了,规划成现代化社区,村民们住进十几层高的楼房。我们村子据说也在打算盖这种楼。
今年,没等村子的统一规划,邻居扩建了自家院子,放上假山、石狮子,搞起了园林艺术。这个比爸爸小五岁的叔叔早早就把自己土地盘出去了,买来挖掘机跑生意,后来雇了人,又经营起挖沙厂和经济林。我们曾经跳水的水潭就变成了他的挖沙厂。
那些年我没怎么见过他,倒是看见门口的车常换。最近,他刚跟村子里的几个人合伙,在村头开了一个蔬菜批发市场,把之前几家小的市场合并起来。每天早上五六点钟,菜贩子四面八方赶到这来,吵吵嚷嚷直到午饭过后。
太阳能路灯。讲述者供图
去年疫情在家,我又见到了儿时的伙伴。教游泳的哥们儿现在跟我一般高,在济南成了一名程序员。而小时候总受欺负也不爱吭气的那个现在挣得最多,在青州市一家化工厂作口罩原材料生产,一个月能挣2万。最让我惊讶的是那个一米九的帅哥,现在在一家超市卖猪肉。大部分同学都在家乡附近找到一份较为安稳的工作,或者开起网店卖农药和农产品。有一个同学还做起了大棚技术的指导,常常到外地给别人上课。
我们没几个走出山东,也没有一个回到村子。现在村里最年轻的已经30多岁,生儿育女。大一点的孩子很多被送到市里读书,我原先读的村小基本没换老师,只是学生越来越少了。
其实回家种大棚更挣钱,一年能收入十几万,但是每天又脏又累要干活,我们这一代基本都不想,宁愿在城里挣个三四千元,过得轻松些。父母也不愿我们再受他们那份罪,都早早给我们在城里买了房。
我现在在青州市里一家摄影工作室找到一份工作,专门拍婚礼摄影,一场400元。我之前在济南待过一阵子,但还是觉得小城市更安逸。
戴眼镜的老人。讲述者供图
今年过年,我在河岸遇见一个穿着枣红底白点棉衣的老人。拍下她之后,我发现她眼睛是没有对上焦的。冲洗出来看,反而发现这正好就是我想表达的——我对家乡,同样是模糊不定、看不清的。